故人归·序章
-序章-
“再见了,伯约。”
钟会在熟睡之人脸上落下亲昵一吻。
姜维在梦里呢喃了一声,似乎并未察觉。他太累了,连续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战斗已耗尽了他的精力——与地狱深处的小鬼们缠斗,更不用说他身边还有个需要时刻保护的存在。以至于在摆脱他们的纠缠逃到此处后,他几乎在钟会给他处理完伤口的一瞬间,就枕在对方的膝上昏昏沉沉地睡去,另一只手还紧握着那把从不离身的绿沉枪。
钟会没有睡,尽管他一样疲惫不堪。自从内心下了决定后,他就坐在那里望着姜维的睡颜,彷佛这是最后一夜,他要将对方的模样铭记于心似的。几小时后,晨光熹微之时——其实在地狱及之下的地方,是不分白昼黑夜的。这里始终都充斥着阴暗无光的腥风血雨,生前作恶多端的人们或因恐惧而卑躬屈膝求得一丝苟延残喘,或延续人世间的残酷暴虐占山为王。而在这样的环境中,先前几天——从他们下来的那一天,姜维就一直这样,拉着他硬杀出一条血路,就像他最后一刻的所作所为那样。
他们应该来到这里吗?钟会想。他本人倒是有可能的,反正他人生大部分时间,要么帮助司马家助纣为虐残害忠良,要么罔顾现实起兵造反以致生灵涂炭。至于他的合伙人么,应该也差不多吧,毕竟他是个穷兵黩武甚至明知道国家不堪重负百姓民有菜色仍不停止的战争机器。
不,不是的——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说。
如果姜维不遇见他,或许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结局。大丈夫征战沙场,当马革裹尸还——他本应如此。
“时间到了。”他喃喃自语着。而后站起来,放下尚未醒的姜维——他的动作尽量轻柔,保证不会惊醒对方。而后一步步离开那里,向着齐腰深的血海走去。
“……士季?”
姜维睁开双眼时,四周空无一人。
“士季!钟士季!”他急忙爬起来环顾周围,只见不远处有三人缓步前来。为首之人耳长手长,白面无须,后二人一人凤眼长须、面如重枣,一人豹头环眼,面庞黑壮。三人皆衣着华贵、气宇轩昂,不像是这十八层地狱之人。
“你可是姜维,姜伯约?”为首白面之人问道。
“正是。”姜维不解其意,但也只得老实回答。
“那不错,看来我们找对人了。”黑脸大汉道,“军师的情报还蛮准的嘛……”
“三弟休要多嘴。”红脸之人赶紧拉了他一把。
“你生前不顾国家民生,屡次发动战争,有穷兵黩武之罪;投降后仍初心不改,与灭国敌军主帅钟会情好欢甚,意图利用其好意筹谋复国,但事情不成,导致魏军作乱,无辜死伤者众多,确有其事?”
“没错,但我对士季……”
白面之人一摆手;“你虽有过错,但念你为魏国降将,继承丞相遗志,三十余年对我大汉忠心耿耿,被灭国后仍不放弃,本不该堕落至此。现给你赎罪机会,上古神兽之一麒麟的力量即将转世重生,需一人为容器,将此物的魂魄封印至你体内,可否?”
姜维愣住了。
作为容器,将那种东西封印与自身吗?他十分清楚,人体是承受不了神兽魂魄之力的,如果他接受这个条件,麒麟的魂魄对于他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负担。即使脱离了这地狱血海,他的身体也要一直承受这种代价,随着时间流逝,终有一天会不堪重负,被彻底吞噬掉生命。
“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
见他不言语,对方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
“我……接受。”他抬头直视着对面三人。
“接受?”
“是的,我知道,但是……”姜维闭上眼睛,思绪彷佛回到了五丈原那一夜。“武侯临终前曾将毕生所学托付于我,但姜维无能,有负重托,对外北伐多年寸功未立,对内未曾守住国家导致旧主投降,我早已做好接受任何惩罚的准备。只是——既然你了解这么多,那你也应该知道吧,我自愿来到此处的原因!”
“哦?”那人似是被反问住了,稍稍有些惊奇。
“钟士季,他在哪里?我不可能丢下他。”
“你这小儿!”黑脸大汉不由斥道,“我等念你是大汉忠臣良将,特地寻你前来,没成想你还有这门心思,死不悔改。”
“你意图保护至交好友,倒也算是忠义之人。只是某很好奇,你为何如此执着于那钟士季?”红脸汉子问道。
“罢了,罢了。”白面之人道,“带你去问问知晓者便是。”
几人来到地府入口前。高堂上阎王爷仍然端坐,牛头马面站立两旁。
“什么,你说钟会?这我可忘不了,不久前他才来找我,说无法忍受这里的生活,已去转世投胎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看这样子,他想必是趁你不备,瞒着你前来的。”阎王爷一口气说完,似是巴不得赶紧打发他走人。
姜维伫在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炸开了一样。有那么长达几分钟的时间,他感觉什么都听不到。直至他在缓慢中重新找回意识以后——
“是啊,也难怪。”他声音很低,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谁听,“士季最讨厌别人欺骗他了,尤其是他信任的人。”
——你仍然不肯原谅我吗?
这也在情理之中吧。如果没有我,你不必落得这样结局,灭国成功的是你,剪除异己的也是你,说不定会继续为司马昭效力,成为一代名臣,而不至于以谋反者的身份永存于世。
“我接受你的一切条件。”他转过头,望着身后的三人,语气坚定。
“你可要想好。”目送姜维随着那几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后,阎王转过身来。“他这么一走,你的承诺即将生效,从此他生生世世,再也不会记得你。”
“我早就想好了,深思熟虑后才来找你商量的。”伴随着阎王的声音,暗处走出一人。“可惜了,我本想让他托生到哪个再也不需要战争的太平盛世,结果那个死脑筋,竟然会自愿接受惩罚。”
“没成想他没按照你的剧本走?”
“不,在我预料之中……我做权臣做了二十年,别人都说我擅长察言观色,看人甚准。可那家伙啊,姜伯约,他做出来的事情,总会让我意想不到。”
时间推回到一个时辰前,刚上班打完卡的阎王爷,目瞪口呆地面对着堂下提出要求的人。
“让一个人永远忘记你?什么条件?”
“对。”来人不卑不亢,倒颇有些大家公子的气概,一袭红衣衬得他面色更加苍白,但态度却无比坚决,“什么条件都可以。作为交换,只要能满足我的要求。”
“我从未经历如此怪事。你这是为何?”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甘情愿离开这个地方。他不该在这儿,皆是我的缘故——”
“那倘若他找到此处?”
“这好办,直接告诉他我已远离这里,喝了孟婆汤,下界投胎去了。你放心,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至此便会死心,再也不追究我。”
“即使你付出的代价是从此留在鬼神界,再也回不去人间,哪怕有转世的机会,也不能——”
“我接受。”
“此话当真?”
“我早就说了,接受一切条件。”
“好吧。”阎王爷打开册子,“你是何人?”
“颍川钟会。”
“时间差不多了,”阎王敲了敲桌面,“你可以来领人了。”
不远处走来一黄袍力士,身着金色盔甲,戴着同色头盔,手执铅锤,看上去倒是面色和善,不像是凶神恶煞之人。此人正是总管中瘟、感威将军史文业。
“走吧。”史文业将面具递给他。
“别说,”钟会尝试着扣到脸上戴了一下,用轻松诙谐的语气道,“这还挺像。小时候母亲曾给我讲过妖魔鬼怪吓唬小孩的故事,没想到现在我也成了其中一员——”
“没事最好不要摘下来,让别人看到你的真实面目。”史文业提醒他,“随我去见另外三人。对了,给你自己想个新名字,鬼神界可不认你生前姓氏名谁、出身哪里、做过什么官、有过什么权。”
“那……好吧。”钟会披上黑袍,抬起头,“冬瘟使者钟仁贵,见过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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